栽回大武山下的小米生態系:田野調查家攜手部落青年 復興返穀文化

林志忠與兩位部落Ina(魯凱語中的母親)在屏東縣內埔鄉水門村堤防河岸地的小米田進行例常的農務。

林志忠與兩位部落Ina(魯凱語中的母親)在屏東縣內埔鄉水門村堤防河岸地的小米田進行例常的農務。

撰文/何奕德、段佩妤 攝影/梁偉樂

2009年8月,莫拉克颱風挾帶超大豪雨,重創屏東縣瑪家鄉瑪家村、霧臺鄉好茶村、三地門鄉大社村的部落產業與生活場域。為了重建家園,三村的居民遷至位於瑪家鄉北葉村的瑪家農場,將山林環繞的新部落命名為「禮納里」(Rinari),禮納里含意是「我們一起走,大家一起往那兒去的地方」,在此地匯聚了新的希望,重新出發。包括田野調查家林志忠與在地部落青年所組成的「深活共構」文化工作室,為了推廣原民文化、建立和諧生態圈而共同努力。

山嵐間遇見紅藜 從作物與部落連結的田野調查家

長期研究小米、紅藜,在地型小米種子銀行創辦人林志忠,有次在霧臺山區的調查,無意間發現紅藜。他回憶說,「大概是1987年,我們騎越野車進入知本主山山區,步行進入去小鬼湖調查植群。冬天的時候,山裡都是薄霧,一邊是斷崖,一邊是峭壁,經過吉露部落轉彎的時候,我就看見一片很漂亮的紅藜。」從此與原民作物產生深刻連結。

老家在竹南,林志忠從前就與賽夏族比鄰而居,後來又因為唸書、工作的關係到屏東生活,開始了與大武山原住民族群的緣分。他的專業是植物資源調查,擅長森林、生態、分類領域的研究與分析,參與過屏東霧頭山、浸水營保護區的調查,以及高雄柴山部落開放之前的動物族群調查,林志忠的工作就是進入深山,調查已知或未知的生物族群。

當時這個美麗的作物沒有漢語名字。在還沒通過正名前,為了活動推廣,林志忠便先以「紅藜」稱呼它。「那時候的學界普遍認為它是外來種。」林志忠說,當時全臺灣幾乎已經沒有紅藜的生產,幾近滅絕。因為紅藜不是主食,而是用來製作小米酒麴,既非經濟作物、也非主要糧食,隨著原民文化改變而愈種愈少。雖然部落耆老認識紅藜,但是當它在學術界、在市場上沒有被正名,就無法受到重視,缺少了學術研究的支持與推廣,紅藜的產銷就找不到市場,復育、耕作就更是遙遙無期。身為植物分類學者,林志忠深知正名的重要性,於是他在屏東科技大學、中山大學及高雄大學研究團隊的支持下,共同協力為紅藜正名,藉此找回作物的名字與價值。

臺灣藜有著「穀類紅寶石」的美譽,屬於耐旱型作物,環境適應力強,依照不同品系穗部可能轉變為紅、橙、黃、紫色。
臺灣藜有著「穀類紅寶石」的美譽,屬於耐旱型作物,環境適應力強,依照不同品系穗部可能轉變為紅、橙、黃、紫色。

從紅藜經驗出發 支持魯凱族人意志 找回小米信仰

為了推廣紅藜,林志忠連結學術資源也與地方合作,後來也參與研究另一傳統糧食山芋。原民傳統農耕採輪作與混作,紅藜與山芋輪作、與小米混種,老人家都是將紅藜、小米種子一起撒到田裡。

「我本來沒有想做小米,是當時候霧臺鄉長,也是原住民鄉村長聯誼會的會長顏金成及其夫人李美惠課長來找我,他希望能夠以小米為核心,去發展魯凱族的產業。」接到顏鄉長的邀請,開始朝復興小米發展。有了推廣紅藜的經驗,林志忠知道要能夠產生效益,找回小米的名字就是第一步。找回名字的意思,是擁有具體的作物敘事,關於它的品種、品系、特性,以及它的來源,像是出自哪位耆老、哪一個家族的祖傳小米。如此一來,作物的價值與地位才有機會被看見。當時候他們舉辦「魯凱粥到」的活動,透過建立傳統糧食資料庫、飲食設計、教學推廣,讓更多人了解小米飲食文化的內涵。

林志忠拿出他蒐集的小米束,一一介紹不同品種的特色,有的穗較小但籽實重,有的穗大但籽實較輕。
林志忠拿出他蒐集的小米束,一一介紹不同品種的特色,有的穗較小但籽實重,有的穗大但籽實較輕。

在原民傳統文化裡,小米不僅是主要糧食,更具有多種文化意涵,他們的祭儀、農事、神話傳說都少不了小米。林志忠說,「在傳說中,一粒小米可以養活很多人,聽起來很誇張,但是從農業科學的角度去思考,為什麼臺灣的原住民族在遷徙的時候帶的是小米,而不是陸稻?以前他們生活在高山,環境比較冷、水分比較少,在這樣的環境中小米產值最高,就成了遷徙的必需品。在原住民的敘事裡,必需品就成了傳說、神話,最後成為信仰。」

在原民信仰中,山是神聖的存在,各族群有屬於自己的聖山,如賽夏與泰雅族的大霸尖山;布農族與鄒族的玉山;卑南族的都蘭山等。林志忠說,「臺灣的聖山傳說裡,只有屏東的北大武山跟小米有直接關係。大武山的山神Tjagaraus主管小米,因此大武山是世界上唯一以小米為崇拜的聖山。」在此文化脈絡下,原民部落圍繞北大武山形成特殊的信仰文化,也形塑出以小米為核心的自然生態系。

由於小米的高產性、抗逆性,小米種子成為早期原住民族遷徙時必備的重要物品。部落遷徙過程中,多使用葫蘆來裝小米種子。
由於小米的高產性、抗逆性,小米種子成為早期原住民族遷徙時必備的重要物品。部落遷徙過程中,多使用葫蘆來裝小米種子。

復興大武山下的小米生態系 輸出原民傳統文化與智慧

排灣、魯凱族有石板屋文化,不會經常遷居、移動,他們圍繞北大武山山頂散布,居住在中低海拔區域。林志忠形容小米熟成時,「就像一串神聖的琉璃珠將北大武山套住,從遠方看過去,北大武山就像一個巨人身繫黃金腰帶。」定居之處,必定栽種小米,因此才會在山腰上形成以小米為核心的生態圈。

由於小米富含高油脂,對於以小米為食的小型動物,如鳥類、鼠類等,小米所提供的脂肪,讓動物有足夠的能量度冬,也有利於繁殖下一代。對於山上的頂級狩獵者(如黑熊、熊鷹)來說,牠只需要守在山腰的野生小米旁,就能夠捕食小型動物。因此,當山腰林地為滿足伐木需求,而改種經濟性人工林之後,這樣的生態平衡就被破壞了,林志忠說,「像黑熊可能就會移動更長的距離,甚至跑到山下農民的果園、養殖場覓食。」當動物因此改變活動範圍、覓食選擇與習慣,對於整個生態系的衝擊是難以想像的。

另以熊鷹為例,它們會盤旋在小米田上方獵捕小型動物,一旦該地區缺乏食物來源(小型動物賴以維生的小米),熊鷹會移動更長的距離覓食,又因獵捕文化的關係,加劇族群數量的減少。林志忠說,「你去問所有的老人家,他們都會說以前在這裡,當小米成熟的時候,天空都是老鷹在飛。」小米田餵養小型動物,而小型動物則引來大量的熊鷹。一粒小米不僅養活了一個部落,也養活了一個小型的生態系。

「在魯凱族的文化裡面,熊鷹羽毛只有部落頭目可以穿戴。」林志忠說明,熊鷹在小米生態系裡面代表的是頂級狩獵者,對應到部落文化則是身分地位的象徵,部落文化以熊鷹為尊貴的象徵,因此在傳統上禁止狩獵熊鷹。目前由於仍有極少數獵人以售出熊鷹羽毛獲利,因此學界及致力保育人士,推出人工仿真羽毛,來降低對於熊鷹族群的傷害。林志忠認為,小米生態系的破壞,除了最直接影響動物族群的消長外,也包括原民文化價值與觀念的改變。因此他認為積極地復育以小米文化為核心的混農林生態系,才是小米保種、熊鷹保護及原鄉文化的核心精神。

大武山下擁有特殊的小米生態系。林志忠認為,積極復育以小米文化為核心的混農林生態系,才是小米保種、熊鷹保護及原鄉文化的核心精神。
大武山下擁有特殊的小米生態系。林志忠認為,積極復育以小米文化為核心的混農林生態系,才是小米保種、熊鷹保護及原鄉文化的核心精神。

由於熟知大武山地區信仰與小米生態系的整體脈絡,林志忠相信,要發展小米產業,不是單純的產銷問題,而是要從整體生態環境去恢復小米生態系。他舉例,如果小米的耕作面積增加,動物族群因此增加,完整的食物鏈能夠再度被建立起來,作為食物鏈一環的熊鷹數量也能夠逐漸增加,恢復以往的生態風景,部落的人就有機會透過生態旅行或教育導覽創造更多的經濟收益,成為傳統文化與生態知識的教育者,「需要讓部落的人了解,他們的傳統知識也能創造高價值的經濟效益,單靠經營雜穀作物,沒辦法撐下去。」

聖山山麓小米「返穀」 延續發揚臺灣獨有文化資產

去(2022)年,中山大學研究團隊參與農委會林務局(現農業部林業署)計畫,調查屏東及臺東魯凱、排灣、卑南族的粟作農業系統生物多樣性,並於同年底舉行「返穀,為世界開門」活動,號召重視小米文化的人士(其中包括深活共構團隊、長榮百合國小六年級生、中山大學研究團隊),返回北大武山山麓、屏東縣霧臺鄉標高約1,000公尺的舊好茶部落,在今年1月1日採收、播種小米,為修復魯凱小米生態文化而努力。

「返穀的意義,一是返回穀類生活,二是返回古茶布鞍(Kucapungane,舊好茶部落的魯凱族譯名),最後就是讓小米返回山谷。」好茶部落具有全臺灣多樣性最高的小米種原,「部落的農業生產價值,不單只是為了生產、食用,更關乎部落的文化與歲時祭儀。」林志忠說明,中國與印度等地,生產小米的產量與面積遠超過臺灣,但臺灣小米生態系統背後所連結的生態、飲食、語言、部落文化,與生物間的循環與永續性,是臺灣獨有的文化資產。

林志忠認為,每個部落應該都要有一塊種原(保種)田,把部落中還存有的品系實際種到田裡,讓每個品種可以適應現代的氣候環境。
林志忠認為,每個部落應該都要有一塊種原(保種)田,把部落中還存有的品系實際種到田裡,讓每個品種可以適應現代的氣候環境。

風災牽起部落不解之緣 「深活共構」銜接跨世代農作文化

「我來到這裡,一開始是因為八八風災的研究計畫,在社區協會裡面做一些跟部落相關的工作。」深活共構的體驗設計師林詠辰,一開始在社區協會執行與部落相關的工作,與丈夫陳濬哲相識。陳濬哲出身部落,本來從事咖啡產業,後來看見部落的「小米危機」,便投入小米的復興運動。2017年,他們成立「深活共構有限公司」,從觀光產業開始,結合工藝與其他部落特色,想以深活共構為平臺推廣部落文化。

林詠辰到小米田間以葉子綁束小米植株,以防小米被強風吹落倒下。
林詠辰到小米田間以葉子綁束小米植株,以防小米被強風吹落倒下。

「部落要跟農作脫鉤是不可能的事情,對族人來說,有一塊田才有可以種植、採收、製作傳統食物,藉此串聯彼此的社會關係。」林詠辰說,部落族人剛來到禮納里發現沒有田地可以耕作,他們是很失落的。後來部落中的幹部提出「心靈耕地」的需求,與台糖承租土地作為農用。2018年底,深活共構開始以部落中的小米為核心,撰寫計劃案、規劃相關活動、採訪、攝影,製作田野紀錄來推廣小米文化。

「有一次林志忠老師導覽時,提到很多返回部落的年輕人在帶導覽的時候,習慣把麥克風拿給長輩分享,結果到頭來年輕人還是不知道怎麼做。」林詠辰當下意識到,部落的農作文化在世代間產生斷層,最好的方法是親自到田裡跟部落長輩學習。

累積一定能量後,他們開始跟長榮百合國小合作,規劃小米田野相關課程,讓小朋友可以到田間親自種植、觀察周遭動植物、傳承長輩經驗。「我們彙整了學生們觀察的田野紀錄,出了一系列田間觀察筆記書,類似地方志的概念,不是透過公部門或是專門的研究團隊,而是透過孩子的眼睛,進行部落中的跨世代互動。」深活共構希望將禮納里視為生態博物館,與自然環境共生、共學。

深活共構創辦人陳濬哲(右3)、體驗設計師林詠辰(右4)與其團隊的合影。團隊成員有來自其他部落的族人,因實際參與耕種小米,返回故鄉後也開始協助家中長輩,一起為復育小米努力。
深活共構創辦人陳濬哲(右3)、體驗設計師林詠辰(右4)與其團隊的合影。團隊成員有來自其他部落的族人,因實際參與耕種小米,返回故鄉後也開始協助家中長輩,一起為復育小米努力。

小米傳承仍仰賴部落長輩 青年積極摸索多元推廣、經濟效益

投入復興小米文化後,碰到許多難題,其中一個就是世代斷層,「我們非常依賴會種植小米的長輩,因為部落中年輕一輩的族人已經沒有在種小米,而這些60歲以上的長輩,陸續也因為身體狀況不好,沒有辦法繼續種植小米。」林詠辰感慨的說,種植小米除了需要時間,若沒有長輩的經驗傳承,很難有好的收成。

值得慶幸的是,這一兩年陸續有退休族人回來部落,因為部落有祭儀需求,所以開始在田間種植小米。此外,長榮百合國小的學生在田間種植的小米,收穫量逐年上升,開始將小米加入學校午餐。「雖然我們平常都在電腦前面工作,但現在我們團隊每天都會去田裡照顧小米。」雖然剛開始深受鳥害影響,收成不佳,現在搭起防鳥網後,能夠達到穩定收成。

長榮百合國小的學生將小米植於學校旁的田地,作為生態觀察的空間。
長榮百合國小的學生將小米植於學校旁的田地,作為生態觀察的空間。

今年11月11日,深活共構舉辦「田間生活節」,主題為「種子在呼吸嗎?」活動內容涵蓋工藝體驗、田間市集、運動會、音樂會、互動展覽。「這個活動今年是第六年了,這一次我想透過活動,問問大家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的土地?一邊生活的同時,尋找跟這塊土地共存的方式。」今年適逢國際小米年,在政府單位推行補助下,有許多族人回到自己的部落復耕小米。林詠辰希望這件事情能持續,讓小米復耕、擴大種植面積,也要擁有經濟效益,部落的文化繼續傳承下去。